赫尔弗里德·明克勒（Herfried Münkler）是德国著名的政治思想史家，曾任教于柏林洪堡大学政治系，其研究主题相当丰富广泛：马基雅维利与霍布斯的政治学说、三十年战争、帝国理论以及政治神话和叙事等，既有思想理论的纵深，更有现实的历史政治关切。到目前为止，已有数部明克勒的作品被翻译为中文，如《帝国统治的逻辑：从古罗马到美国》（Imperien: Die Logik der Weltherrschaft – vom Alten Rom bis zu den Vereinigten Staaten）、《德国人和他们的神话》（Die Deutschen und ihre Mythen）等。今天简单介绍的是他2021年在德国出版的著作：《马克思、瓦格纳与尼采：剧变中的世界》（Marx, Wagner, Nietzsche: Welt im Umbruch）。从题目就可看出，作者希望从这三个重要的历史和思想人物入手，来描绘一幅19世纪德国和欧洲的精神全景图像：危机与革命气息弥漫在宏大的社会分析、哲学以及艺术理念之中，在这部作品中，我们可以充分感受到现代性在其根基处与宗教神话之间的密切关联。明克勒提供了一部值得深思的现代“精神历史”（Geistesgeschichte）。生动的史学笔法之下，也透露出德意志近代文化政治的秘密和病理。下面我所译出的段落来自
Herfried Münkler: Marx, Wagner, Nietzsche: Welt im Umbruch, Berlin: Rowohlt, 2021. S. 66-68.
即使在图宾根时期之后，黑格尔也继续追随着复兴古希腊伦理（Wiederherstellung der antiken Sittlichkeit）的理念。对他而言，这是将国家撤回（Rücknahme des Staates）至自治社会的前提条件。这首先是黑格尔对法国大革命的反应。这场革命以古罗马共和国为榜样，试图与之建立起关联理查德马克思，并将罗马共和国的行政秩序和政治概念奉为圭臬。与之相对，众多德国知识分子更为向往的则是古希腊城邦。在城邦中，国家性（Staatlichkeit）的特征相对来说更不明显，而公民秩序（bürgerschaftliche Ordnung）也较少被律法所覆盖和影响。为此，他们承续了先前主要在魏玛古典（Weimarer Klassik）时期建立的古希腊文化和古罗马国家政治的对立关系，并主张一种小空间的、公民参与的秩序。他们希望以此来规避法国大革命业已陷入的绝境。在广义上，理查德·瓦格纳对古希腊悲剧的复兴方案，位于这一传统之中。
投向过去的目光制造了一种与当下的批判性距离。在人们的感知中，当下呈现出管束性和死板僵化的（pedantisch）特征。而官僚制国家也因此被视为一种“压迫机器”（Unterdrückungsmaschinerie）。对自由的向往——对自身唯一性和个体性的全新感觉在其中反映出来——主要对抗的就是国家。这一情形不仅出现在图宾根神学院的那三位学生身上（注：指的是荷尔德林、黑格尔与谢林），同样可见于瓦格纳、马克思和尼采那里。他们每一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面对这一原初情境，换言之，每一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，去为古希腊城邦的理想而努力：马克思的方式是研究城邦的经济基础结构；尼采则将被他称为阿波罗式的和狄奥尼索斯式的基本冲动（Grundimpulse）作为自己的课题。瓦格纳则赋予艺术——特别是戏剧——一种核心的、古希腊城邦式的“规避国家”（Staatsvermeidung）的功能。
如果我们更为仔细地审视瓦格纳的思索理查德马克思，便会注意到，它们以一种特立独行的方式综合了无政府主义的和反启蒙的要素。使用以美学方式构造起来的诸多联结和宗教团体来取代国家，带有真正的无政府主义性质。因此，人们并不难理解，为何巴枯宁与瓦格纳的之间的契合之处，要远甚于他与马克思之间。同时，瓦格纳对于知识和科学专业化的批判，也将矛头指向了启蒙的进程。因为启蒙运动受到知识专业化的实质性推动。诸艺术之间的割离以及科学的专业化全都应当消解在“总体艺术作品”（Gesamtkunstwerk）之中。换言之，尼采所说的瓦格纳在多重文化领域中的业余作派（Dilettieren），指的就是瓦格纳对通往专业化的社会强制的拒绝。在此过程中，瓦格纳推行着一种极具歧义性的“为世界复魅”（Wiederverzauberung der Welt）的方案。这一方案的动机是“回到神话”（Rückkehr zum Mythos）。他直接颠倒了后来由马克斯·韦伯所描述的现代性方案，并将“人民”（Volk）作为这一颠倒行动的承载者。当然，瓦格纳既没有对这里的“人民”进行社会构成，也没有对他们进行职业活动方面的进一步阐述。对瓦格纳而言，“人民”是一个语义容器，他需要这一容器，为的是形成一种尚未受到劳动分工和社会分化侵染的整体状态（Einheit）的概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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