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装台》里笔墨最多的是刁顺子家,却是关系畸形的家庭。地位一直沉在社会底层,经济收入也就那么一点儿。虽与“富”字一点边儿不沾,一家人也食能饱、衣能暖,没有谁因日月过不下去皱过眉头。若是一家四口各人献智献力,迎来的应是丰衣足食。从物的角度观之,这样的家庭家有刁妻,与“畸形”二字怎能扯在一起?

四口人中,刁顺子是老爸,女儿菊花乃骨肉之亲自不必说,他待养女韩梅一如亲女,新近续了个后妻蔡素芬,勤快和蔼,对家人们关怀慈爱。一家人也该和睦相处,笑声不断的。从情的角度观之,这样的家庭,与“畸形”二字好像也无瓜葛!

但是,看似一潭静水,却是狂风骤起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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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颜值不佳下的嫉妒

作者早在这一家平静如水时就做了铺垫性描述:女儿菊花自照镜子,嘴脸“不堪入目”,这副尊容让她跌入冰窖般地冷到心底,“想哭哭不出来,想笑笑不出来”。这一心里僵局与万般难过被她打破后,“终于哭出来了”。老天给她的“不堪入目”用“哭出来”三字甩不掉也掩不住的,尤其站别人中间,是一种有地缝就想钻的尴尬。

对于她的颜值不佳,作者不厌其烦地做了翔实追溯:她从小时候“咋都不能进人家的门”,闹新房时“被揪着耳朵拎了出来 ”,甚至遭人怀疑偷了东西,实际上,她不但不偷,有时捡上东西还会主动“交给人家”。从上下文推断,这些全跟她模样儿不佳息息相关,字里行间对她的“不堪入目”在程度上进行了细化。生活常是这样,未婚姑娘最看中的是自己脸蛋儿,若是很不怎么样,能谈什么婚、论什么嫁?闯荡世界就有高墙难以跨越。自己的脸蛋儿拿不出手,导致自卑感的滋生。对其翔实追溯的“不厌其烦”体现了作者的深思熟虑,细品后方觉出意味深长:“不堪入目”所滋生的自卑感,是几十年的叠加,已是根深蒂固。这就作者有意给她后来性格的变化进行的铺垫,从而使她的性格大变不显得突兀。

已长大的菊花眼里,好脸蛋儿全给了别的女子:剧团“大多来自乡下,个个长得有鼻子有眼的,”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继母,“更年轻、更漂亮,更风骚”;妹妹韩梅也美如花儿,怎么就自己一人摆不到桌面,一至于连个男子也不愿走近自己?前一年,她唯有的一次接近青年男性是在黄昏,亲热后的第二天就人影不见,她太晓得原因是“光天化日之下见了自己的真面目”。菊花不啻挨了一头闷棍,连一个“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小子,都看不上自己,她的心真是凉透了。”书中给梳理出原因:她之所以“一直嫁不出去,一来人也长得丑些,”“二来,菊花脾气古怪,谁也摸不透。”“多少年来,为找男人,可没有少花算命卜卦钱,到头来还是怀抱空空。”“没有少花”意味次数不少,“多少年来”当然是时间不短了,自己30岁了,找个男友难于上天,在当今三十多岁算不了什么,在那时却是大龄中的大龄,剩女中的剩女。

按理说,有继母陪着,老爸后半生不孤单了,家务也有人承担,到时候饭熟了菊花也只需张口就行;此时在外地上大学的妹妹回来,还带了一位帅哥儿。妹妹不小了,带回来个帅哥儿恋爱恋爱,这不好事一桩吗?作为女儿、作为姐姐,面对老爸、妹妹两个喜事,菊花该高兴,该庆贺呀,她不但不!你不,倒也罢了,本来茄子一行,豇豆一行,各是各的,风马牛不相及呀,她却怒从心头起,两桩喜事成了两根导火线,由她燃了起来。

由应该喜庆到怒从心起,这是跨度极大的心理变化。作者的高妙,就在这跨度很大中推进故事情节与塑造人物形象。

小说对此是层层展开的,简言之,分两步:第一步,菊花自己奇丑而身边的继母和妹妹偏偏很美,内心的不平衡导致嫉妒心猛生;第二步,老剩女见老爸、妹妹都是双双对对的,尤其老爸50多岁了,竟是第三个老婆都迎进了门,“菊花心里的五味瓶”立即爆裂了,醋瓶子岂不掀个底儿朝天!自己眼中容不下的,是“骚货”继母,又常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让人恶心,“骚货”还和老爸很是亲昵更让菊花心生反感:“在这家里,有她没我,有我没她!”渐渐地,恶骂,从楼上向下砸花盆,就成了家常便饭,有时搞得继母遍体鳞伤。

●感情撕裂的大打出手

灯油不省的菊花怎能省下灯油?不斗一斗活不下去似地。本来,菊花与非血缘的妹妹韩梅关系倒也正常有时还显亲密,她引回来的偏偏是个风度翩翩的帅哥,这就触动了老剩女心中的痛,菊花自然将烧在继母身上的火同时燃到妹妹身上,双枪轮番似地一女对二女就在家内摆开战场。聪明的继母蔡素芬一直忍让又善于躲避,菊花总是寻不到面对面厮杀的战机,于是枪头对准了妹妹。小说花用了三百字描述姐妹俩的拼命打斗:“菊花终于一拳砸在了韩梅的脸上,顿时,韩梅的鼻腔就血流如注了。韩梅眼前一阵飞花,什么也看不见了,但她的双手还是紧紧抓着菊花的领口。”一场厮打由菊花挑起,前后过程犹如两军搏斗般激烈,最惨的算是彼此揪头发:韩梅“终于薅住了刁菊花足有两尺长的披肩发,只使劲撸了一下,刁菊花便跟杀猪一样号叫起来。紧接着,刁菊花也薅住了韩梅头发,下手更狠地连连撸着不放,”地上也就散乱着一堆头发。

亲人们闹到这一步,说重点儿家有刁妻,只能算是家庭矛盾处于激烈状态,要定义为畸形的家庭关系还不够格。下一步的走向,要么是家庭有强的控制力加以扭转,要么任其发展。这就要看家庭四个成员中,谁有这个力量?因蔡淑芬与韩梅均被卷进矛盾不宜出面,蔡素芬有意地避开是明智的,作为家中的老小而又是个养女韩梅是无奈的。只有两个人可以起作用,一个是菊花,一个就是老爸。

菊花若是明事理,可以收敛一下就息事宁人了,因为这样任性地闹着,于事无益反而有害;或者出去打工换个活法,对两个女人就可眼不见心不烦了!她选取了愚蠢,那性格也不允许她采用明智。正在打斗中渐渐显弱的养女韩梅,急需老爸出面强力干预,偏偏老人家没能给她这个连刁都不姓的外来女提供保护。一者,菊花本来的“脾气古怪”更加古怪,以至“谁也摸不清……这几年跟她这个亲生父亲也处不到一块儿了,动不动就摔东西,就骂人,连亲爹都不当一回事儿。”二者,老爸比柿子还软怎能硬得起来?这让韩梅认定:养父不仅是不保护,简直是对菊花“恐怖暴力行径的……纵容”,这位养女“大哭起来”,是一种由“失望”到“绝望”的大哭,心死了。

●好好一个家败给了内心的“容不下”

养女韩梅心寒透透,不得不放弃法律认可属于自己的14平方米房子与繁华的西京远离而去。后来顺子到学校看韩梅,她“话很强硬,说绝不再踏进刁家半步。”这位在校大学生拒不领受养父让她回家的心愿,不是忘掉养父之恩,而是对菊花的彻底看透与对养父的彻底失望。蔡素芬开始对顺子特别满意,但和原丈夫比较,觉着找这么个窝囊废奶可能“是一个错误”。她不会忘记韩梅给自己的提醒:菊花今天“把我赶了,明天就能把你杀了。”她看得很清,“太窝囊、太瘪三、太扶不起的猪大肠”顺子保护不了自己。素芬离开的决心就确定了,也提前了,便悻悻地不告而别,带着对顺子不能像前夫那样勇于呵护的失望,不排除与顺子感情不撕断不行而撕断却又不忍的纠结。她在离开前洗了一夜,想用她的离开洗走因自己带来的父女不和。矛盾的结果以败给菊花划个句号,且是失败得很全面、很彻底、很带苦泪的:夫妻相离了,姐妹反目了,父女内心撕了个大口子,蔡素芬、韩梅、刁顺子无不内心淌着血,无论谁都不可避免地蒙受着自家人赠予的创伤。家一下子空了下来,留下了痔疮缠身慢慢老去的顺子,留下了嫁不出去、无班可上、也无去处的大龄剩女菊花,相应地留下了顺子的可怜、可叹、可亲、可敬,也留下了菊花的可恨,可悲!

素芬在刁家,撑死也不满一年,近似于“临时户口”,她离开顺子之家,“到真正安静的大海边上”,韩梅将自己由“常住户口”主动调为“临时户口”,融身于小两口安定的小天地。顺子不行,他是“常住户口”,只能留在家里,与任性的女儿共处。

原因全明,只因她心里的“容不下”,组成了一对多的矛盾体,弄得家庭无法安宁。家庭作为安乐窝却无安乐,作为幸福港湾却无幸福。菊花最记恨的两个女人被赶走了,靶子没有了,她的打闹还能继续吗?能!虽说她一人平静就全家平静,但是她不会平静。

●矛盾的对头消失后又来了新的矛盾对头

第四个女人周桂荣的进门,同时也给刁家引进了新的矛盾。先前,顺子遵照恩师朱老师的提醒,改变了以前屈从的窝囊样儿,腰杆硬了起来。顺子为外号“猴子”的装台人争来了工伤赔款,从瞿团手里多拿来1万。在大家给大吊都捐款后,对他死的赔偿,寇铁就有点不愿,甚至撂出想“讹国家钱”的刺心戳肺的话来,顺子竟将给装台工揽活儿的剧务主任寇铁一拳打蒙了,寇大主任见顺子不再趾高气扬而是怯怯的了。这些,都在证明刁顺子确实“挺直了腰”杆。虽说在素芬和韩梅离开之后挺得太晚,但比继续软蛋下去要强很多。小说结束前周桂荣母女俩居住家中,回到家中的菊花问是不是又一个新继母,顺子不再在虎女跟前显怯,“很肯定的点头”,腰杆显然也是挺直了的。

面对挺直了腰杆的老爸,菊花又会怎样?远扯几句:她的要求和最高目标是一致的,只要能使自己脸变得不那么难看,并能嫁出去,一切就相安无事了的。这才有她瞄上原先根本瞧不起的谭道贵,并随他到南韩去做美容。出她意料的是,随着谭道贵假酒案的揭出而破灭,她又回到了自己面目难看和嫁不出去的原地,矛头又因第四个女人的进门而对准了老爸,剑拔弩张到大战的火苗似乎瞬间就要“噗噗”燃起。

小说呈现给读者的,是一场家庭内斗,没有外部力量介入,由内部发起,矛头对着内部;是一场无厘头之斗,无冤无仇、无利益冲突的冲突,起因源于菊花内心“容不下”别的;是一种恶斗,女儿成了一家的爷;是一场攻者逼进、守者退让的搏斗,缘于进攻者进攻、防守者防守的不同态势;是一场无休止的长斗,一波刚过一波又起。本可安宁无事儿,结果四分五裂,家因这个而不家了。众多小说中的家庭矛盾五花八门,但没有发现一个像这一家这么个闹法,笔者谓之“关系畸形的家庭”。《装台》中这样的情节安排与人物刻画,并非作者想当然地臆造,而是真实生活的抽象,也有心理学原理的支撑。这样的家庭形象,无疑是《装台》脱了俗套的艺术构思,让陈彦小说显出了自己的独特。如果说以装台行业这一被社会遗忘的角落为描述对象,在选材上有他的独到;那么给大家供亮出了这么一个特别的家庭,在故事布局上也显得独到。可否这样说:陈彦的笔端下或键盘中,为我国小说增添了一个少见的家庭类型。这一家庭形象的塑造,反映了陈彦的创作不仅在作,而重点在创。

电视剧中,菊花改名为“菊”,形象有了大的改变,刁家也因她的改变而不再“畸形”,走的是另一条创作之路。相比之下,小说增添的这一少见的家庭类型,在电视剧中就找不见踪迹了。

作者将当时的社会生活与畸形关系的刁顺子之家,作为装台团队的大、小背景而设计的。大背景的社会对骑三轮装台的刁顺子瞧不起;小背景的家庭让刁顺子头疼不已。装台团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,彼此携手挣扎在社会的底层,团结一心拼搏在艰苦的一线。而社会大背景、家庭小背景的提供,又有利于刁顺子这一形象的刻画(对此,将在《中畸形的人物形象(上)——品陈彦(7)》中说论)。

小说写到周桂荣进门后的大战未发就戛然而止,这样的结尾,有三个看点:一者,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:相异于以前的一方进逼、一方退让,呈现出的将是腰杆已不显软的老爸与虎女之间的硬仗、恶仗。顺子没有退路了,推测他爱在心底且是单身无依的蔡素芬的失去让他痛入心肺,他不能将走投无路的周桂荣母女俩赶出去不管,那他将面对周桂荣丈夫、自己的好友大吊的灵魂万般不安。双方的打斗,定将畸形的家庭关系推向了极致。二者,想象的空间不仅涵盖硬仗、恶仗对打的过程,也包含对打的结果:两败俱伤,甚至还会血淋淋满身,让刁家败得更全面、更彻底!三者,呈显了矛盾的复杂性与故事的曲折性,增强了小说的吸引力与趣味性。

作者简介:

杨若文,退休前为武警工程大学教授(编审)。出版著作十多部,其中两部被部分大学选为教材。发于《光明日报》《解放军报》《中华读书报》以及杂志《今传媒》《西部学刊》等的学术论文180余篇,内容涉及到文学、语言、历史、社会心理学、新闻传播学多个学科,其中在古代汉语(署本名杨军)、报刊现状与报刊批评、《红楼梦》等方面研究的论文产生了较大影响。十多年前曾在一片反对声中独自提出并用8篇文章论证的“新闻情感信息传播”,如今经过众多学者的完善,已初步形成“新闻情感信息传播”的崭新理论。出版了长篇历史小说《天涯何处无芳草》上下册与《宫灯》,发表过散文与短篇小说,现主持文学期刊《华文月刊》文学评论专栏“华文观察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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